采访周善祥 | 现代钢琴不仅是乐器,更是一种音乐传统
作者/林佳
本文作者林佳是法国Le Sentier des Muses音乐节的主理人,近些年来她每年都邀请周善祥Kit Armstrong来到她的音乐节演出,其中也包括连弹五场的钢琴五百年系列音乐会。2021年,周善祥在DG出版专辑《William Byrd & John Bull: The Visionaries of Piano Music》之际,接受了她的专访。专访原载于《三联·爱乐》,经作者同意,“如歌文化”公号全文转载这篇精彩的访谈,为周善祥即将在上海展开的“钢琴五百年”预热。
周善祥(Kit Armstrong)是一位痴迷音乐考古的钢琴家,他发掘那些被时代遗忘的作曲家,复活了他们曾被轻视的作品。他于2021年7月在德国DG公司发行唱片《伯德与布尔》(Byrd & Bull),从中可以听到宇宙万物与小我灵魂相交织的丰富世界。周善祥的演绎是纯粹清澈、不着一物的,释放出一种永恒的理性之美,慰藉着我们灵魂的最隐秘之处。作为艺术家,他身上有着当下这个喧嚣焦躁时代所少有的宁静和执着,他谦逊平和地审视着自己丰饶的内心世界,在寂寥之地令音乐茂盛生长,长成参天大树。
伯德与布尔:钢琴音乐的先瞻者
Q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伯德与布尔的音乐?DG的唱片题首写着“钢琴音乐的先瞻者”(The visionaries of piano music),你为什么如此称呼他们? 你怎么看待Byrd & Bull与巴赫音乐的传承和关联?
周善祥:大概是十五年前,我正在伦敦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在英国音乐传统里,合唱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我就是这样第一次听到了伯德与布尔创作的声乐作品。当时我的音乐视野远比现在要狭隘,关注更多的还是器乐作品,这点所幸已经随着我的成长而拓宽。即便如此,那时我也知晓,十六世纪的声乐作品早已非常成熟精湛,比如塔利斯的著名作品《寄希望于上主》(Spem in alium)就是一件脍炙人口的作品,经常会在各大音乐会上演出。
所以我是先感兴趣于伯德与布尔两人的声乐作品,从而研究他们,顺源发现了他们的键盘作品。在看到他们的键盘作品曲谱时,我完全惊呆了,我发现他们俩是革命性的预见先瞻者,这也是为什么我的DG唱片名字为《伯德与布尔:钢琴音乐的先瞻者》。他们的键盘乐曲非常复杂,有着让人几乎难以置信的完美作曲技巧,我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在我的音乐求学生涯里面,所有的人只告诉我伯德与布尔是声乐作曲家,而不是伟大的键盘音乐家,这个发现历程基本上是我自发完成的。
这让我想到拉赫玛尼诺夫的一件轶事。一次音乐会后,有人问他,您能否为我们演奏一首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拉赫回答说舒伯特有写过钢琴奏鸣曲吗,我可不知道。可见当时,舒伯特的音乐地位仅仅是一个艺术歌曲创作者;这也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伯德与布尔的理解误区。十九世纪的音乐作品侧重于展示钢琴的伟大技巧,十八世纪是完全另外一种理性克制的风格,十七世纪是通常我们认为键盘音乐的起源,然而当我们逆流而上到十六世纪,我们看到了一场音乐创作的大爆发,无论在技术、表现力、作品的数量上都是惊人的丰富。伯德为键盘(维吉纳琴)创作了近150首,布尔则有近百首。
我们惯性认知中的键盘音乐历史是从巴赫开始一直到我们当代,但是实际上这段时间是非常短暂的。如果从编年体的角度看,西方键盘音乐的巅峰作品《哥德堡变奏曲》创作于1741年,从它到斯特拉文斯基革命性的《春之祭》,这期间只经过了170多年;我们从另外一个方向看,伯德与布尔和巴赫相差的年份却也有150年。作为一个古典音乐家,从历史的角度去考虑音乐也是我们职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西方古典音乐在伯德与布尔的年代就已经非常成熟,发展完备,后面的各个时代固然给它带入了各种新的因素,但是我并不认为这必定是一种改善,更不是一种扩充,反而通常是一种新的元素取代了另外一种,导入新发展的同时往往很遗憾失去了其他元素。
因为年代久远,伯德与布尔的很多创作已经遗失。所幸已知的作品保存完好,大多以手抄本方式流传下来,比如菲茨威廉(Fitzwilliam)的《伯德与布尔曲集》,他当时身陷囹圄依然热爱音乐,经常有人在牢门下给他传递手抄的乐谱字条,他的手抄本真迹如今保留在剑桥和牛津的图书馆里。
在我的专辑里,如果有Musica Britannica已收编的作品,我都会以MB标示,Musica Britannica目录之外的其他作品我则会标示乐谱的收藏处。
现代钢琴到底是什么?
Q
也有人质疑是否有必要在现代钢琴上演奏原本为维吉纳琴所写的音乐,羽管键琴版本的伯德与布尔录音也早有面世。你如何回复这些质疑?
周善祥:在我回复这些质疑之前,我想反问这样一个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现代钢琴到底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它不仅仅是一个乐器,它更是一种音乐传统。或者我可以这样比喻,现代钢琴就像是一块空白画布,由演奏者在上面展示作品,我甚至可以说现代钢琴是一种用来演奏原本并不为它准备的音乐作品的乐器。你看,无论是巴赫、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甚至于李斯特的键盘乐作品,它们都不是为现代钢琴创作的。我也可以说,现代钢琴实际上是专门用来演奏各个不同时期的转写版本音乐,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 伟大的独奏传统选择了现代钢琴作为它的表现形式。
这也让我联想到博物馆的存在和展示艺术品的方式。实际上大部分的艺术品在它们的创作年代里根本不是为了进入博物馆展示而生,它们更多是当时的生活实用品,比如传统油画,它们是那时代人们的家庭装饰物,或者承载教堂的宗教装饰教育功能。我们把它们从这些背景和时代剥离开来,慎重其事,打上人工灯光,有仪式感地放入博物馆场景展示,实际上就是一种认可它们艺术价值的宣言。那么,回到音乐上,对我来说,我把某个音乐作品放进独奏传统(现代钢琴)实际上也是同样性质的宣言。我宣称:“伯德与布尔他们键盘作品的艺术价值完全配得上现代钢琴这种独奏传统,我认为他们是这个音乐传统发展早期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值得展示给大家。”这实际上就是我这张专辑的意义所在。
Q
你对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的音乐非常感兴趣,在你厨房的地砖上就铺着巴黎圣母院弥撒的开场乐句,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写一个关于德·马肖生平的歌剧,能否向我们介绍下它的构思和进展?
周善祥:所有对西方古典音乐历史感兴趣的人,总有一天都会不可避免地在探索旅途上相遇纪尧姆·德·马肖, 他毕竟是西方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复调音乐大师,伟大的音乐革新者。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乐谱是一首维勒莱(Virelai), 只有一个声部的歌曲,甚至有点民歌特性,建构非常简单却异常精致,曲子特有的细微转折都如神来之笔。对我来说,最打动我的地方莫过于曲子和歌词相连接产生的化学反应。在这简单的维勒莱里, 他却讲述了整个世界,当然不是他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的世界。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我想去理解他,我想解构他的音乐技术,从而理解为什么他的音乐能以如此强烈生动的方式打动我。为了找到这个答案,我发现不能单单通过分析他的音乐作品理解他,我得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创作,我需要把他的音乐镶嵌在一个艺术创作的背景里。
歌剧大纲其实我早已经想好,我也理清思路知道哪些德·马肖的作品可以在歌剧中强调突出。对我来说这个歌剧的第一挑战是:我不愿意是其中唯一的作曲者,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创作放在德·马肖的音乐身旁,我希望是德·马肖用音乐讲述他自己的故事。歌剧的脚本在准备中,已经有了一个草稿,故事源自纪尧姆·德·马肖的自叙诗歌体小说Le Veoir Dit(真话录), 文中讲述了他自己和名为Péronne少女的爱情故事。我的第二个创作挑战,当然是如何把文本和音乐成功结合在一起。我目前正在利用德·马肖的一些曲子元素来写作插曲部分,他的音乐令人回味,有召唤力,我拿他的音乐作为自己创造的原材料,试图画出一幅能融进这个歌剧背景的作品。
Q
每次独奏会之前你都会向听众讲解你对选择曲目的理解,介绍背景,这也同样体现在你的“音乐,我的祖国!”系列里,为什么?
周善祥: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和你们分享我自己深爱的音乐,并非只有通过演奏这种途径我们才能分享音乐。有些时候甚至有点遗憾,音乐只通过这种形式分享。
我给你讲述一次对我来说有转折性意义的博物馆参展经历: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博物馆组织了一个展览,展出的作品也是一些相当重要的大师之作,然而博物馆选择把它们打乱,无序,无任何背景介绍随机挂在一个大厅里面,我在这个展览里面停留了半个小时,当我走出大厅以后,我的头脑里面没有留下任何印象。通过这次经历我意识到,对我来说理解艺术需要信息需要背景介绍,需要知道谁是创作这些作品的艺术家们,而不仅仅局限于知道他们的名字。我需要技术支持,精神上的支持,需要各种相关知识,这对欣赏绘画艺术如此,对音乐理解亦然。
关于伊尔松的教堂
Q
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伊尔松的教堂寻找管风琴,结果如何?
周善祥:对,我一直在寻找理想的管风琴。原本找到一个合适的教堂就已非常不易,因为市面上出售的教堂很少,更不用说一个自带管风琴待售的教堂。我当时就对伊尔松的圣特雷莎(Sainte-Thérèse)教堂非常有感觉,它很特别,内部的格局类似Basilique (长方形廊柱大教堂),中庭挑高有二十多米。管风琴和教堂的结合就像婚姻,得找到合适的,我曾经一度以为找到了,然而最后发现,那个管风琴尺寸太小。各种管风琴因为音管不同,对所在的环境的自然条件要求也不一样:如果簧管发音占主体,那么对湿度的要求非常高;哨管发音则对环境要求就会低一些,更加皮实。
如果能给我的教堂找到合适的管风琴,我自然会设计一系列的管风琴作品音乐会。安排在教堂里的管风琴音乐会当然更有精神含义,我很喜欢这种氛围。
以《国画练习曲》致敬中华传统文化
Q
6月5日,我们观看了你和法国制片人弗朗西斯·马塞勒(Francis Marcellet)合作的影片《1520-2020:周善祥的音乐奥德赛》。在1920-2020的当代曲目里,你弹奏了自己的作品《国画练习曲》。这个片子有可能介绍给国内乐迷吗?
周善祥:录制这部影片的想法最早是由弗朗西斯·马塞勒提出,当然片中所有的曲目安排由我完成,弗朗西斯不单单是一个制片人,他同时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艺术家,非常热爱音乐。对我来说,也是一次了解如何用视觉艺术交流音乐理念的契机。
这自然是一部讲述西方音乐史的影片。西方音乐史是如此之广阔,完全不可能在一个短短的片子里面表达殆尽,所以需要提炼出每个音乐时代富有代表性的作品,讲述一些作品的小故事。这片子目前有法语、德语和英语版本,如果制片人有合适的发行条件,他肯定也希望能把它翻译成中文版本介绍给大家。
在这部片子的当代部分,我演奏了自创的《国画练习曲》(Etudes de dessin),这首曲子也是DG今年世界钢琴日全球钢琴家巡演曲目。你问我这是不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致敬,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一直自觉幸运,在个人成长和生活之旅上有条件体验且拥有多种文化。看到有些人在这方面的狭隘,固步自封,常让我倍感伤怀。我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大部分源于对艺术品的欣赏,还有从小接触到的家人朋友们。这是我在情感上最觉亲切的文化,但不无遗憾却恰恰是我了解最少的文化。因我的人生经验和教育环境,我对它知之甚少,但是每当我看到它,我总能体验到一种深深的熟悉感。就像你给我举出的这个假设例子,一边是郑板桥的墨竹,一边是早期佛莱芒大画家凡·艾克(Van Eyck)的作品,我自然对郑板桥倍觉亲切,另一方面我却是更了解凡·艾克,能说出更多他作品的背景资料。
Q
你去年开始和DG唱片公司合作,伯德与布尔唱片后会有新的录制计划吗?如果不考虑任何外界因素,你自己最想录制的是什么曲目?
周善祥:新的录制计划一直在讨论,但是我希望能找到值得录制的曲目。另外一方面,我们也在观察如今CD录制市场的走向。今年夏天当我收到自己的DG新唱片时,我正在一个朋友家做客,一桌子十几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有CD机。所以将来的录制计划也会跟着载体而进化吧,CD本身在时长上就有限制,每一张光盘的录制时长是60多分钟,比如这次的伯德与布尔就是双碟两小时录制时间。如果将来我们只是针对下载音乐进行录制,那也许可以做到每期发行,甚至是视频发布。我的梦想就是“音乐,我的祖国”(Musique, ma patrie)能够继续下去,成为一种发行方式。
如果撇开所有这些市场、制式等等外界因素,单单从曲目上来讨论,我觉得自己将来的录制计划得具备这两个条件:
音乐本身有真正的深度,值得去录制。
我个人觉得这个曲目还能以其他方式表达,或者说用我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莫扎特的奏鸣曲和钢琴协奏曲能符合上述两个条件。舒伯特,我觉得不能符合第二个条件,我的老师布伦德尔的最后一次舒伯特录音已经把这些作品表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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